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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春球,天气这么热,小心别中暑啦! ”药店的门外传来丹柏熟悉的声音。

春球回头一看,只见他头戴草帽,脚穿凉鞋,背上背着一个绿色背包,出现在民生药店门口。

“爸爸———”女儿韶涵听到爸爸的声音,高声叫道:“爸爸,妈妈煮好了银耳莲子粥,等你回家来喝呢。 ”

黄丹柏走进了民生药店,笑容可掬,慈祥敦厚的他先向店员点头打招呼,然后抱起跑过来的女儿韶涵亲了亲,高兴地问:“奶奶呢? ”

“妈妈在厨房里呢,丹柏,你回来啦! ”春球站起来,接过丹柏的背包,瞅了他一眼,说:“丹柏,看你汗流浃背,先洗个冷水脸, 歇一歇。 ”

丹柏抱着他的宝贝女儿进了厨房。

望着丈夫的背影,春球陷入了沉思:一家五口人,已分散住在三个地方:家公住在几百里之外的老家,丹柏要带领学生下放到本县山区插队落户,大女儿韶涵和奶奶现住在民生药店,现在自己又挺着个大肚子,行动很不方便。

“春球,快喝了莲子粥,我陪你去医院检查身体。 ”丹柏走过来,温柔地说。

春球心里一阵欣喜:一碗莲子粥也你让我、我让你,谁都怕自己多喝一口。

丹柏端着粥,放在她的嘴边;春球轻轻地呷了一口,总觉得孕期胃口不那么好,有些反胃、呕吐,但她逼着自己喝下这碗清凉的莲子粥。 她觉得她喝的不是一碗粥,而是丈夫满满的爱。

不久,春球的第二个女孩子出生了,丹柏高兴得合不拢嘴, 给她起名“雅婷”。 春球休产假时,丹柏要他母亲过来料理家务, 要春球一心一意做好“月婆”。

春球说:“我又不是没生过孩子,没那么矫情,你们该干吗干 吗去。 ”

一句话说得丹柏愣愣地看着她: 他的春球现在真的越来越能干了,他想,这是他一辈子最幸福的事情。

民生药店由于经营不善,生意日渐衰弱,不久就和卫生院合并成了一个单位,药店的职工只留下二人,其他职工下放农村, 春球因为生孩子请假没上班,也被除名了。

春球休完产假回到单位,门面已经租赁给他人了。 望着前段时间还生意火红的民生药店,如今已经物是人非,春球一时间无 所适从,感觉自己被抛弃了,眼泪簌簌地流了下来。

在卫生院财务办公室,春球领取单位补发的三个月生活费, 就依依不舍地离开了。

回到家里,春球因为工作没有了着落,不由得哭了起来。 想起这些年,大哥千辛万苦把她带出了五里山沟,参加了工作,吃上了国家粮,这命运该是多么的好啊! 但是造化弄人,好不容易跳出了五里山沟,现在又要重回农村,春球心里怎么也不想接受这个事实。

黄家村的夜,幽静沉寂,漆黑空旷。 春球和丹柏两人在暗黄的煤油灯下,倚靠在一起。

“丹柏,我现在什么都没了,工作没了,信念没了,爸爸妈妈年纪又大了,两个孩子又小,我现在该怎么办呀? 丹柏,你好狠心,把这样一个烂摊子推给我,叫我怎么去承担? ”

说着说着,春球忍不住低声抽咽起来,窸窸窣窣的哭声在夜空中若有若无地飘散;眼泪顺着脸颊,一滴一滴地掉在丹柏的胸前,渐渐打湿了他的衣襟。

春球无力地靠在丹柏的怀里。

丹柏一声不响,一边紧紧地抱着春球,一边在她耳边柔声说话,两个人的背影,在灯光下叠在一起,映在墙壁上,形成一座雕像,岿然不动。

天亮的时候,夫妻俩从座位上爬起来,春球揉了揉红肿的双眼,又看了看床上熟睡的两个孩子,长舒了一口气。

远处青山之外的天空上,升起了一轮红彤彤的太阳。

再难,也必须面对现实,一家人老的老,小的小,必须为生存而谋划出路。春球想:这里山多田少,粮食奇缺,如果丹柏和她回老家务农,就能全家团聚,互相有个照应;如果一家人分几个地 方居住,老人有个三病两痛怎么办? 不如回到丹柏老家去。

她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了丹柏。

丹柏不但没有反对,还积极赞成她的想法。 于是,春球写了申请要求回老家插队落户,丹柏自己也提出回乡申请。他的理由很充分,上有年迈多病的父母,下有两个年幼的孩子,希望组织批准。

可出乎意料的是,组织上并没有同意丹柏的请求,只同意春球带着两个孩子回乡落户。

晚上,春球和丈夫坐于窗外,月亮从云层里探出头来,不久又躲进了云层里。 屋外朦朦胧胧的一片,看不见人影,也听不到人声。 他们彼此都默不作声,却又似乎有千言万语。

春球担心回家以后,丹柏一人留在山沟里孤孤单单,生活没有人关照;丹柏呢,他强装微笑,颇感无奈。 他知道春球回老家后,要挑起全家的重担,吃苦受累,他自己却在异乡帮不上半点忙。

他们依偎在一起,泪眼蒙眬,难分难舍。

“哇———”雅婷稚嫩的哭声,突然划破了寂静的夜晚,夫妻俩相对无语,彼此相拥。

丹柏说:“春球,我争取早日回家。 ”

春球抱起雅婷一边喂乳,一边轻轻地拍着孩子:“丹柏,家里 的事我会做好的。你带领学生插队落户,要保重身体,注意安全, 我和孩子等你回家。 ”

窗外,月亮从乌云中钻了出来,月光洒在丹柏身上,洒在他的眼睛里,一丝亮晶晶的水光,在他脸上流淌下来,滴在他衣襟上。 春球伸出手轻轻地拭擦,那水光和着月光,交汇成一道令人 难忘的风景。

等待春球的,又将是怎样的命运呢?

春球带着两个孩子和家婆, 回到丹柏老家———瑞安县黄家村落户。

一切都熟悉而又陌生。 春球走进丹柏家的那一刻,她突然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,从今往后,这里就是她春球真正的家了, 生活必须重头再来。

第二天,丹柏家里聚满了乡邻,他们打量着、议论着、寒暄着,似乎春球是天外来客。

“呀,这是丹柏老婆呀! 嫂子,你可真漂亮哦! ”

“你细皮嫩肉的,怎么受得了乡下种田的苦哦。 ”

“嫂子,你回来这里,你有文化,可以教我们看书识字,多好呀! ”

大伙儿七嘴八舌,将春球团团围住,春球热情地回应着,交流着,一颗悬着的心,在乡亲们热情淳朴的问候中释然。

“从此以后,我就是你们中的一员了,有我不懂的地方,还要姐妹乡亲们多指点、多关照呀! ”春球笑着说。

既然回丹柏农村老家种田,就要吃自己种的粮食,就要用自己的辛勤劳动,把孩子带好,把家管好,把家公家婆照顾好,让丹柏安心工作。 春球心里想。

明天开始,春球便是黄家村的一员,她不再是医药公司的职员,也不再是吃商品粮的城镇居民。

春球的心里掠过一丝忐忑。

春天的黄家村,山花烂漫,春意盎然,到处是一派农忙耕作的浓郁气息。 黄昏时候,家家户户的厨房里升起一缕缕炊烟,在村子的上空,随着斜风细雨飘荡。 亮晶晶的雨滴,在黄晕的灯光里,无声地飘落,它们闪闪烁烁,滴滴答答。 不远处,不知是谁家的媳妇在大声嚷嚷:“春伢子,快回家吃饭了。 ”声音悠长婉转,在黄家村空旷的石子路上一遍一遍蔓延。

不知道丹柏吃了晚饭没有,春球心里突然有一丝失落。

丹柏家斜对面的村部,住着从上海来的知青。 大女儿韶涵经常会去那里跟知青们玩耍。 这一天,春球来到知青住处,寻找女儿回家吃饭,知青队长刘超凡见来人是春球,很是吃惊,互相寒暄后,他忍不住问道:“春球,听说你自愿取消商品粮户籍了,上了农村户口,吃自家生产队的粮食了,是真的吗? ”

春球说:“我不知道什么自愿取消,我一来黄家村,就上了黄家村户口,吃黄家村的粮食了。 ”

刘超凡是本村知青负责人,他告诉春球,下乡人员现在还是由国家按月按量供应粮食,每月补助十元,秋粮收割后,才由生产队提供口粮,现在就上了农村户口,吃自家生产队的粮食,太心急了,太缺乏思考了。

听了刘超凡的一席话,春球心里感觉很是可惜,原来可以领取这么多补助,但是木已成舟,没有就没有吧,用自己双手去创造,不也一样可以生活得很好吗? 想到这儿,春球脸上露出了一 丝莫名的微笑。

知青黄小艳急忙说:“吃国家粮旱涝保收, 国家每月按时按量供应大米,一两不少。 再说我们不久就可以回城里去,可你这 个吃农村粮的人,恐怕回不去了。 ”

“事已至此,说什么都没用了,反正踏踏实实做农民呗。 ”春球回应道。

李辉劝说道:“春球姐,黄小燕说的有道理,你这样选择,万一以后回不了城,不是作茧自缚,害得孩子也回不了城。 孩子是跟母亲转的,母亲吃农村粮,孩子也吃农村粮;父亲吃商品粮,母亲吃农村粮,孩子也吃农村粮;母亲吃商品粮,孩子也吃商品粮。 春球姐,你马上去找领导干部谈一谈,也许还来得及。 ”

春球看着眼前的李辉,幽幽地说:“这多不好啊,会让领导很为难的,再说我也说不出口啊! 还是算了吧。 ”

大伙儿见春球这样说了,便不再言语,都回到自己房间,各做各的事情去了。

远在县城的同学、朋友、亲人,听到这个消息,个个都惊得目瞪口呆,都说春球傻子一个,将来会后悔的。

夜深人静的时候,春球坐在微弱的灯光下,铺开信笺,拿出 那支伟泽送给她的钢笔,蘸了墨水,把她在村里的生活、旁人的 看法、自己的思念,写在信纸上,她把它折成漂亮的书签模样,装在信封里,贴了邮票,投进了邮箱。 她想,过不了多久,她日思夜想的丹柏就可以收到她那颗思念的心了。

春球打算下田种地,可是公公黄道德怕她累坏身子,不让她参加劳动。他们的说法是,韶涵还小,雅婷还在吃奶,她一个妇道人家,又刚刚回来,人生地不熟,干脆要她留在家里带小孩儿。

春球既高兴又着急:高兴的是,没想到家公家婆这样疼爱自己;着急的是,如果不下地干活儿,一家人怎么过日子呀!

没过多久,春球便坐不住了,她想,自己现在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农民了,必须跟村里所有人一起下田劳动;再说,不做田里的农活儿,丹柏又不在家,全家几口人,老的老,小的小,每天开门七件事,钱从哪里来? 总不能喝西北风吧?

春球是个要强的女人,什么事都不甘心落后。 没几天,春球就把两个小孩儿托付给婆婆黄玉英照料, 她自己要跟生产队的姐妹们下田去耘禾。

黄道德眼看着儿媳妇非要参加劳动,叹了口气,心疼地说: “春球,你执意要下田做事,我也不拦你,但是你可要量力而行, 做不下去就回来,身体是自己的,累坏了谁也没办法帮你。 ”

“知道啦,你们就放心好啦! ”春球应声道。

耘禾虽是妇女们干的活儿,但真正做好,也有诀窍呐。 ”家公见春球跃跃欲试,不觉来了兴趣。

“有什么诀窍,说给我听听? ”春球一脸疑惑。

“禾苗种下后,一般要耘三次。 第一次叫固根,用脚把东倒西歪的禾苗扶正。 第二次叫除草,因为草会吸收田里的营养,会影响禾苗生长,所以要把草除掉。 第三次叫松土,把结板的泥巴踩松,让禾苗长得快。 明天干的活儿是除草。 ”黄道德滔滔不绝,他 转身从门角里拿来一根木棍,继续说,“一只手握住棍子,左脚踩在泥田里,右脚抬起,踏着泥巴,绕着两株禾苗,横着画一个“8” 字,然后换脚重复所有的动作。 连着禾苗长在一块儿的草,脚耘不到的就用手拔掉……”

春球模仿着他的动作,身子摇摇晃晃,脚也站不稳,足足练习了半个小时,她才勉勉强强站稳脚跟。

第二天, 春球和村里所有的农民来到了田边, 绿油油的禾苗,静静地站立在水田里,它们随着微风吹拂,泛起一层一层的绿波,远望一丘一丘的稻田,像一汪汪碧绿的湖水,在春光里如诗如画。

耘禾的人在田里一字排开,有耘六兜的,有耘四兜的。 春球挽起裤脚,模仿着前面人的动作,紧紧跟在别人后面。耘着耘着, 只见水田里的水变黄了,草变没了,可是她的腿慢慢地变得酸痛起来,也慢慢地跟不上前面的人了。

春球拼命地追赶着前面的人,等她好不容易赶上大家,却突然发现,原本要耘的四兜禾,现在只耘三兜了,那一兜被左边的人给耘了。

春球感激地看了他一眼。

中午的太阳火辣辣的,春球脸晒红了,衣服湿透了,腿也被禾苗划出了一道道伤痕。 她不知道农田劳作会有这么辛苦。

瑞安的冬天特别冷,天寒地冻,寒风呼啸。 妇女们下到田里 整地,准备栽种蔬菜。 如果下雨,她们就穿着棉衣小祅,头戴斗笠,身披塑料布或蓑衣,一群一群的农民在田里忙碌;有的妇女还跟男人一样,出远门修水库、筑堤坝、挑水泥。

春球和村里所有妇女一样,每天做十多个小时的农活儿:早晨,春球随钟出工,在田里做一个多小时再回家做早餐;吃过早饭,春球给女儿雅婷刚刚喂好奶,钟声就响了,大家伙儿一 块儿上工到上午十点钟;休息半小时,然后再开工,中午十二点 敲钟收工。 下午又听钟声出工,傍晚太阳下山钟声敲响,才能收 工回家。

日出而作,日落而息。

春球渐渐适应了这种农人生活,不过辛苦是真实的。 一天下来,春球浑身疼痛,特别是刚开始的那些日子里,皮肤晒黑了,脱皮了;更难受的是,一天下来似乎走路都要人扶着;最痛苦的,莫过于这些辛苦只能自己默默承受,没法儿向人诉说。 再难受,眼 泪也只能往自己肚里咽。

也有滥竽充数的,他们多半是知青。 在劳作之余,有人开玩 笑,即兴作一首打油诗来调侃他们:“出工敲个钟,做事一窝蜂, 田头打个转,回家一个工。 ”

大伙儿在一片笑声中散去。

村口那棵红豆杉树下,那个最破旧的土坯房,就是春球家。 这里原是黄道德的哥哥黄道霸的旧屋, 黄道德将哥哥的一半老 屋买了下来,总算有了一个栖息之地。 两兄弟两家人一墙之隔, 十几年相安无事。后来黄道霸夫妻俩先后去世了,他们的儿子黄 林生觉得父亲的老屋卖便宜了, 三番五次跟他叔叔黄道德说要用同样价钱将他父亲的老屋买回来,可是黄道德没有答应,黄林 生因此一直闷闷不乐,心里老想着怎样才能把老屋弄回去。

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,两家人变得陌生起来,大人们有意无意地躲闪着、避让着,偶尔碰一次面,显得非常尴尬,特别小心。 小孩子却天真烂漫,经常打打闹闹在一起玩耍。 黄道德心里总有一种预感, 他们两家人一定会发生一点儿什么, 也许是明天,也许是后天。

(作者:邹甫龙 段丽球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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